然而,这种至治之世自伏羲、黄帝时即有变化的征兆了,逮及三代,境状愈下。庄子说: “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,尧舜于是乎股无肱,胫无毛,以养天下之形,恶其五藏以为仁义,矜其血气以规法度。然犹有不胜也,尧于是放灌兜于崇山,投三苗 于三峗,流共工于幽都,此不胜天下也。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。下有桀跖,上有曾史,而儒墨毕起。于是乎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诞信相讥,而天下 衰矣。大德不同,而性命烂漫矣。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于是乎斤锯制焉,绳墨杀焉,椎凿决焉。天下脊脊大乱,罪在撄人之心。”
那么,如何拯救这淆乱的天下,使人重新回到源始的自然状态中去呢?庄子首先明确提出他的论纲:“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,无以得殉名。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 其真。” 如此,天人不相分,认识论与存在的真理完全一而二,二而一。这样,那被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所掩埋着的天人合一的存在论才能发生出来(Ereignis),重 见光明,认识论与存在论各得其所,天下大治。“有机械者必有机事,有机事者必有机心”,去其机心,堕其聪明,才能去蔽(entbergen),才能发生 “更始源的真理(die ursprünglichere Wahrheit)”。因为真理的本质即在于自由(Freiheit),自由即是“让存在(Sein-lassen)”,让自然存在。所谓“存在”,实际 上即是那先于一切知识、先于主体与客体之分化的最原始的状态。如此,才有可能泰然任之,敞开胸怀获取和接纳世界的丰富的意义,使事物和世界在场于自身性和 自立之中。
总体上来说,庄子是主张以“天和”为美,以“知止”为德,也就是以“止”德排遣干扰,虚静心境,澄彻心源,从而与道冥和,与物同体,“与物有宜而莫知其 极”。庄子说:“绝圣弃知,大盗乃止;摘玉毁珠,小盗不起,焚符破玺,而民朴鄙;掊斗折衡,而民不争;殚残天下之圣法,而民始可与论议;擢乱六律,铄绝竽 瑟,塞瞽旷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;灭文章,散五采,胶离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;毁绝钩绳而弃规矩,攦工倕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”
虽貌似激进的提议,却自有其内在合理性。因为所有这些都是有违于天然的自然,“常然者,曲者不以钩,直者不以绳,圆者不以规,方者不以矩,附离不以胶漆,约束不以纆索。故天下诱然皆生,而不知其所以生;同焉皆得,而不知其所以得。”
从正面庄子也提出了其立论的根据,“吾所谓臧者,非仁义之谓也,臧于其德而已矣,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;吾所谓聪者,非谓其 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;吾所谓明者,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。”如此,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,自适其适,自得其得,自忘其忘。存在获得其本源性的天然权利, 重获澄明、明了。天下始得大治。
然而,尽管人们努力去思那最初之事,本己地体验技术的展现,但能否摄入那具有解放力量的要求之中,却是未知之数。人们无法预知转折是否会到来,无法预知是 否需要人的经验。有限性本就是人的生存的基本特征。不能知,也不必知。人的使命、人的本质就在于等待那天命本质的临现。因为“有天道,有人道。无为而尊者 天道也,有为而累者人道也。天道与人道相去远矣”,而当今之世,“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,世与道交相丧也。道之人何由兴乎世,世亦何由兴乎道哉!” 庄子执着于他的形上本体思索,提出“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”的理想人生,然而,矛盾不可解,故不得不退而求其次,与世同波。“天下有道,则 与物皆昌;天下无道,则修德就闲。体性抱神,以游世俗之间。”“行不知所之,居不知所为,与物委蛇,而同其波。”此即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”。《天 地》中也有言:“三人行而一惑,所适者犹可致也,惑者少也。二人惑则劳而不至,惑者胜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问,不可得也。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,又 一惑也,故莫若释之而不推。不推,谁其比忧。”庄子在此自喻为“厉之人”,感慨之沉痛深切,可想而知。其技术之忧思,得到的是一个无结果的结果。然思本身 即是行动,为天命流行悉心准备。